從生命的車窗眺望 第43回：門

門

撰文：星野源      中文翻譯：奏心

什麼都不想做。窩在床上，盯著天花板，時不時滑滑手機，已經這樣耗掉毫無意義的好幾個小時了。我很清楚自己有事要做，而且非做不可，即使刻意視而不見，那些事情還是硬要闖進我腦中的世界，不斷催促著「快去給我做」！

非做不可的第一件事，就是為了準備下一個工作而必須進行的體能訓練。

敲門聲「碰！碰！」地大響，我輕輕地打開心門，看到一個左手拿著啞鈴，右手拿著高蛋白飲料的肌肉男，露出他雪白閃亮的牙齒盯著我瞧。

我輕輕地關上了門。

為了身體健康，為了增強體力，也為了維持外型，我從以前就覺得自己必須好好鍛練身體，可是因為忙於工作，總是推推拖拖地沒有去做。2014年那時候，我平均一個星期會上五次健身房，所以練出了不少肌肉，這幾年來我去健身房的頻率逐年下降，現在已經變成一、兩個星期才運動一次，只維持住最起碼的體力而已。但是，我的下一個工作看來需要有相當好的體能，所以我必須儘早開始自我鍛練才行。

活了38年，漸漸明白自己其實是喜愛運動的。雖然我不喜歡體育活動，但卻很愛跳舞，而且，就算本來覺得心情不好，只要一開始作慢跑或健身之類強迫身體動起來的運動，馬上就可以開心起來，很快就能啟動身體的引擎，這樣一整天的心情都會變得很好。過去我一直因為對體育活動提不起興趣而認定自己和運動無緣，現在覺得有這種想法實在太可惜了。

所以來運動就對了！距離我現在躺著的床兩公尺遠的衣櫃裡放了運動服，我只要換上運動服，先從瑜伽的柔軟運動開始，接著再鍛練肌肉就可以了。現在是下午三點，時間還很充裕。如果我從床上起身，脫下身上的睡衣，光是這樣應該就會讓那個肌肉男興高采烈地大叫著闖進我的房間吧。

只不過，我現在還有一件比鍛練體力更應該要優先去做的事，那就是學習英語。

溫柔的敲門聲「叩！叩！」地響起。我輕輕地打開心門，一個看起來像是英文老師的人，一隻手拿著筆記本和教材，面帶笑容地站在門外。看到我毫無反應，他舉起另一隻手來打招呼，對我說「Hi」，在他肩膀上不知道為什麼還坐著一隻卷尾猴。而且，剛才那位肌肉男現在垂頭喪氣地站在後面，手上拿著的高蛋白飲料也倒了出來，滴滴答答地灑了一地。

我輕輕地關上了門。

去年我造訪了好幾個地方。如果把五大巨蛋巡迴之後追加的世界巡演也算進來，我一共去了洛杉磯、紐約、聖荷西、雪黎、上海、台北。我本來是個比較喜歡待在室內，不太習慣出門的人，以前也只有出國過一兩次而已，這樣的我卻在國內外飛來飛去，簡直就像變成另一個人了。在這大約半年的時間裡，我去了兩次洛杉磯，甚至還去了三次紐約。很喜歡計算東西的經紀人幫我作了統計，據說我在2019年移動的總距離，竟然可以繞行「地球兩周半」。面對自己這麼巨大的轉變，讓人不禁啞然失笑。

第一次去洛杉磯的時候，我對出國這件事還覺得惶恐不安，連出入境檢查都讓我非常緊張，但是現在不同了，只要不是去會有危險的地方我就放心了，也不會特別去想什麼，已經可以正常地度過出門在外的日子。大約十年前，就算是在日本，只要是去從來沒去過的地方我就會覺得神經緊繃，現在則是忍不住想要去那些從來沒去過的地方，忍不住想要去接觸那些地方的文化、時尚、音樂、建築、食物，各式各樣的東西。即使是在日本國內也一樣，不管是去工作、去旅行、去觀光景點，不管去作什麼都好，我現在真的很想要遊遍全日本。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這樣的人。

在去年10月發行的『Same Thing』這張EP裡，我破天荒地和Superorganism、PUNPEE、Tom Misch等國內外的藝人合作，“一起”創作了樂曲，我還舉辦了人生首次的世界巡迴演唱，也開始經營原本一直堅持不碰的社群媒體網站，開了個人的Instagram帳號，之所以會去做這些事情，全都是因為「想要更了解這個世界」的欲望使然。

去年我所經歷的這一切，感覺是如此恍惚，實在沒辦法用言語好好說明，但現在回想起來，我想我應該是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其實是井底之蛙，而對這樣的自己產生了危機感吧。

我不懂的東西實在太多了，我想要了解更多各式各樣的東西。在不知不覺間我開始有了這種想法，覺得自己不能一直再這樣下去了。於是，和我原本不認識的人溝通交流，去我以前沒有去過的地方接觸那邊的文化，就成了我最熱切的渴望。

過去的我完全無法理解去國外留學那些人的心情，也不太懂經常出國旅行那些人的想法。以前我會覺得，待在這裡難道不好嗎？不是應該要先好好探索當下自己所在的地方才對嗎？但是我現在的想法已經不一樣了，我覺得想去的時候就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就好了，想更了解當下自己所在的地方，就確實深入的去探究就好了。如果是明明覺得很想去卻沒有去，或是始終無法決定到底要留下或是要出發，而出現思維停滯的狀態，這才是最要不得的行為。

我以前是個思考方式比較狹隘的人，我發現就是因為自己的探索過程一直侷限在狹隘的想法中，所以才形成了這種狹隘的想法。現在由於交通移動所需時間已大幅縮短，網路也相當普及，所以不論是想和各式各樣的人在各種不同的地方會面，並透過學習來不斷擴充自己，或是要仔細探索當下自己所在的地方，這兩件事已經可以同時兼顧並行不悖了。因此，為了能夠持續享受這種樂趣，我希望自己即使在日語不通的地方也能夠輕鬆自在地和別人溝通，這就是為什麼我希望自己能夠流利地用英語交談。

可是我什麼也沒有做。

我還是賴在床上，嘴巴還開開的。

枕頭邊就放著學習英語的教材，是那種設計成讓人在睡前可以輕鬆讀完一頁的課本。但是，要把那本書打開所需要的力氣大到令人難以置信。一旦爬上床之後，如果要作睡覺之外的事情，那可是需要消耗足以在宇宙誕生一顆星星那麼大的能量。

我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要起用計算點數的獎勵系統才對。比如說，如果累積了一百點，下個月就不會感冒；或者是如果累積到一萬點，就可以把頭枕在自己心儀對象的大腿上。就是類似這樣的獎勵。如果沒有這種獎勵的話，我根本就提不起勁來。

我想到一個可以有效激勵自己的方法，就是來打掃家裡。

急切的敲門聲叩叩作響，我打開心門，看到一個穿著灰色連身工作服，看起來很專業的清潔人員站在門外，他手邊還拖著一台專業清潔推車，上面裝了吸塵器、水桶、抹布和打掃廚衛專用的全套工具。站在他身後的是一臉沮喪的肌肉男，和正在鼔勵他的英文老師，卷尾猴則在地上津津有味地舔著打翻了一地的高蛋白飲料。

我輕輕地關上了門。

來到2020年，我好好享受了幾天新年假期，之後就開始打掃因為去年底的忙碌而弄得一團亂的家裡，可是才打掃到大概一半的時候，就必須出發去紐約了。放了整整一個星期的假，回來之後等著我的是還有一半沒整理好的家。

這樣是不行的。有種還剩下一半沒做完的壓力，可是又有已經完成了一半的感覺。在這種沒有任何一方佔到上風的情況下，我心如止水。客廳的一半被整理得乾乾淨淨閃閃發亮，另一半卻塞滿了想要丟掉的東西，這種恐怖平衡在雙方之間產生出緊張的氣氛，讓我家陷入了冷戰的僵局。

不管是想偷懶的心情或是愛乾淨的心情，現在都進入休眠狀態按兵不動。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，又不是誰的錯。人類總是無法輕易去破壞已經取得絕佳平衡的事物，想跳脫常軌是需要勇氣的。我也很清楚這是自己非做不可的事，不管是要工作或是要念書，只要房間整理乾淨了辦事效率就會大幅提升，明明就是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，但我就是不想去做。

我依然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。已經晚上九點了，想想也差不多該點晚餐外送來家裡了，但就連這件事我也辦不到。因為我心裡有一種微妙的壓迫感，讓自己沒有辦法從容地向前邁進。

這恐怕是因為我在撰寫「從生命的車窗眺望」上毫無進展的關係。這是我在『Da Vinci』雜誌每季連載一次的散文專欄。截稿日都已經過去五天了，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。明明是只要去做就做得到的事，只要一件一件地把事情做好，所有的事情就能全部完成了，這麼顯而易見的事，我卻因為焦燥而讓所有的事情全都陷入膠著，結果是一點進展都沒有。

敲門聲咚咚咚咚地大聲響著，我打開心門，看到我的責任編輯帶著有點抱歉，有點生氣，又有點笑容的表情站在門外，那些之前來敲過門的人則是全部站在他身後，一臉嚴肅地看著我。

我正打算把門關上，所有的人都生氣的大叫「不要關門！」。來勢洶洶的肌肉男呼喚著「來運動吧」、英文老師呼喚著「來學習吧」、打掃專家呼喚著「來打掃吧」、編輯追問著「原稿完成了嗎？」。

我說，讓我把門關上的話我就做得到。

於是，我輕輕地關上了門。

(20200206)

(感謝插畫提供： #yano_image  @StarFieldSource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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