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生命的車窗眺望 第40回:POP VIRUS
POP VIRUS
文/星野源 翻譯/Minami
就決定用『POP VIRUS』吧!
走在街上,就像是突然有什麼人在我耳邊說話一樣,『POP VIRUS』這個字眼就這麼憑空出現了,而且聽起來感覺非常適合當作我正在製作的新專輯的名稱。
日復一日地進行著錄音工作的每一天,很愉快、很有趣,而且令人害怕。每當我要專心致志於新的音樂工作上的時候,總是會有這種感覺。
藉由前次發行的第四張專輯『YELLOW DANCER』,我的音樂蛻變了。
從以原聲樂器來編曲的演奏風格,變成了以電子樂器為中心的現場演奏風格,那是以我從小就非常喜歡的Michael Jackson和Prince等人的節奏藍調與靈魂樂為基礎,用類比合成器(analog synthesizer)和電吉他等電子樂器來演奏的風格。
雖然我也受到各式各樣音樂類型的影響,但在日本出生長大,一向熱愛J-POP的我,總是想要作出能透過自己的濾鏡來好好融會貫通的音樂。於是,我擅自創造了「Yellow Music」這個音樂類型,以讓自己覺得有趣的音樂、讓自己聽了想要跳起舞來的音樂為概念來作曲。
結果,以此為概念而發行的專輯『YELLOW DANCER』,受到超出預期好幾倍的熱烈歡迎,首次的全國競技場館巡迴演唱會也辦得非常成功。
『YELLOW DANCER』讓我的音樂產生了蛻變,而在那之後發行的單曲『戀』,則改變了我的人生。
那是電視劇『逃避雖可恥但有用(月薪嬌妻)』的主題曲,我也以演員的身分參與該劇的演出。這首歌掀起了讓所有相關人士都感到驚愕的龐大熱潮,而我也突然被捲入這股巨大的漩渦之中。
全是開心的事。
後來變成,只要打開電視就聽到自己的歌曲在播放,我的臉也一再出現。
獲頒了數量超乎尋常的各個獎項。
後來變成,在廣播中說的話到第二天就成了新聞內容。
後來變成,即使戴了口罩和帽子,在街上還是會有一大堆人叫住我跟我搭話。
後來變成,在常去的咖啡店裡,總有一群說著「我是你的歌迷」的人埋伏在那裡。
後來變成,去買東西的時候,總有人暗地裡用手機擅自對著我拍照或錄影。
後來變成,在我家門前總是停著貼了深色車窗貼膜的車子。
後來變成,工作結束後要回家的時候,總有各式各樣的車子跟在後面。
後來變成,會有內容完全是憑空捏造的報導被刊登在週刊雜誌和網路新聞上。
全是開心的事。
能夠在演藝圈最中心的位置佔有一席之地,又可以自由地創作自己喜愛的音樂,哪有讓人不開心的道理。
自己的音樂和自己認為是流行樂的東西,以意想不到的驚人速度迅速擴散,感染了全日本,無論在媒體上或街道上都絡繹不絕地播放著『戀』,這種被社會認可接受且視為理所當然的現象,破壞了稱作J-POP的既有的免疫系統,在所謂世間社會的軀體裡,似乎生成了一種新的常駐菌。
首次收錄這首歌曲的專輯,以『POP VIRUS』來作為專輯名稱真是太恰當了。
接下來到了2017年,我在流行音樂的活動上有亮眼的表現,自己在「陽」那一面上持續開展,於此同時,「陰」那一面的自我也開始膨脹了。
儘管我在工作時總是開心地帶著笑容,但在自己一個人回到家裡以後,就變得無精打彩地,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充滿了空虛感,我抱著頭,不管作什麼都只感覺到悲哀,結果總是茫然地望著什麼都沒有的虛空。
那種感覺就好像一點一點逐漸繁殖的病毒,每天每天慢慢地侵蝕著我的肉體和我的心靈。
老是被人叫住搭話這件事讓我產生了恐懼感。走在街上,為了不被任何人發現,我總是駝著背遮著臉,到處躲躲藏藏的。就連走出陽台這種事都覺得好可怕好可怕,即使是晴天也會拉上窗簾。
和我自己所唱的歌曲完全相反,我成了戀愛的絕緣體,不管是對於追求女性,或是出席有女性在場的場合,都開始感到害怕。
我變得會在不知道為什麼的情況下流淚,我必須壓抑自己只要面前有裝了水的杯子就想往牆壁上砸的衝動,萬一我在跟別人說話的時候幻想著,如果我現在朝這個人身上吐口水的話,是不是一切就結束了啊,那時我就會在心裡拼命對自己搖頭。
而且我覺得,讓粉絲們在我「克服之前」就發現了我的痛苦,或是去向誰吐露心中苦水,這是非常差勁的事,因為有這種想法,所以我只好把情感收藏在自己渺小的心靈中,於是負面情緒的症狀就更嚴重了。
『POP VIRUS』這個專輯名稱和這種感覺也是非常契合的。
因為流行樂,負面的病毒才會在我體內不斷繁殖,就是這麼讓人感到諷刺。不論我再怎麼努力,也沒辦法一直帶著笑容。那個時候的我,根本無法想像,有一天我可以克服這種痛苦。
「好啊,你想去哪裡?」
那個男的立刻就這麼回答了。
2017年11月,負面的情緒持續增長,不管怎樣就是令人感到窒息,身體的狀況也不知道怎麼搞得越來越差,已經到達極限的我,就快要受不了了。我連絡了某位朋友,跟他說「我們去吃飯吧」、「我有話想跟你說」。
那個人就是生田斗真。
我以演員的身分和他第一次合作演出是超過十年之前的事了,在那之後我們就成了朋友,而且是那種會互相分享只有彼此才知道的秘密的摯友。
那一天,我們在半夜會合,漫無目的隨意地閒聊著,我說,「我們兩個人去旅行吧!」雖然我是真的很希望他能帶我離開這裡,但其實我在開口前已經有了或許會被他藉詞推託的心裡準備。結果,他當場就說OK了。
「好啊,你想去哪裡?」
我們繼續聊著,原本還在猶豫不決,但我一提到「南方國度」、「想要去海邊」時,他就回答「我知道了」,因為他有認識的朋友住在那邊,於是我們就順理成章地決定要去夏威夷了。
2018年2月,我們二個人出發去旅行。
機票和飯店全都是由他來打點,至於在當地的行程,他會問我「源醬你想作什麼?」總是以我的意見為優先來安排。
基本上,生田斗真是個很會為別人著想的人,總是以別人的事情為優先。
就像某次在一個很多人參加的喝酒聚會上也是,我因為工作而自己一個人比較晚到場,斗真為了讓不喝酒的我也不會受到冷落,特地帶我去坐在正中央的位子,自己則坐在我旁邊,一直負責照應我,讓剛剛才加入的我也能融入現場酒酣耳熱的氣氛。
雖然我本來就知道他的個性就是這樣,希望讓事情可以順利的進行,讓對方覺得開心,自己也因此有成就感,但實在沒想到他會為我作到這個地步。
在夏威夷的時候,斗真的朋友們真的太棒了,在他們的幫忙之下,我們才能夠主要都在沒什麼日本觀光客的地方旅遊。
那難以置信的大紅色夕陽,隨處可見的湛藍海洋,好吃到讓人笑出來的美味食物,真是令人心滿意足。出乎意料之外的,好幾次有住在夏威夷當地的人跟我說,「我有看你演的戲喲」、「我會支持你的」,我可以坦率真實地感受到那種「真開心有人認得我」的感覺,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。
我也實現了「在夏威夷什麼也不做地看著海」的願望,兩個人是可笑的傻話也講,認真的話題也聊。那個生病的自己完全消失了,感覺自己的心情整個放晴了。
日子不知不覺就來到要回國的那天,美麗的夕陽映照在日本的成田。
「日本的天空果然也是很棒的」
因為經紀人開車到機場來接我,我就邀了斗真和我一起坐車回去。
一坐進車裡,直到剛才還聊得很起勁的對話,突然間就完全停了下來。在沈重的氣氛之中,斗真語重心長的說。
「源醬,這樣不行啊」
怎麼了?就在我這麼問了之後,突然間注意到車子裡面是完全黑暗的狀態。
在之前,為了讓人從外面看不到車子裡面,我一直都用全黑的窗簾來遮住車窗,後座和駕駛座之間也完全隔開,所以即使透過前面的檔風玻璃也完全看不到後座的狀況。我一直覺得這樣作是很正常的,從夏威夷回來之後也沒有想過有什麼問題。
「這樣會讓人腦袋變得不正常喲」
對啊!難道我還在生病嗎?
於是我把窗簾全部拉開,把車窗也打開,一邊欣賞著夕陽,一邊感受著風的吹拂,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。
「啊啊!這真是最棒的了」
那樣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,實在太傻了吧!我心想,不管是開心的事情,悲傷的事情,或覺得狗屁倒灶的事情,全部坦蕩蕩地表現出來吧!就從那個瞬間開始,我真正地克服了負面的自己。
在那個感覺比在夏威夷還要熱上好幾倍的2018年夏天,我開始著手新專輯的製作,走在街上時突然就想到了。
用『POP VIRUS』來當標題名稱怎麼樣?
這個名字還不錯嘛!我除了有這種感覺之外,另一方面也覺得好像曾經在哪裡聽過這個詞。我用手機試著大概搜尋了一下也沒有找到什麼資訊,但在轉著腦袋搜尋了自己的記憶之後,終於想起來了。
這是川勝先生自創的詞彙。
『流行樂中毒者之備忘錄(約10年分)』這本書的作者川勝正幸先生,既是一位作家也是一名編輯。我記得自己和這本書的相遇是在我19歲的時候,這本書集結了川勝先生從80年代開始在各種媒體上發表的關於流行樂文化(Pop Culture)的專欄文章,大約涵蓋了十年的分量,是很厚的一本書。
那時候我從高中畢業,很偶然地因為被書的封面吸引而買下這本書,每天都把它放進包包裡帶著,讀了不知道多少遍。即使看不太懂,還是一遍一遍反覆讀著,漸漸地開始可以理解它的內容了。
在川勝先生介紹音樂、戲劇、電影以及相關人物的文章裡,充滿了對這些主題不求回報的愛,永無止境地提供讀者如何有趣地看待新事物的方法,以及如何盡情享受文化的方法和知識,帶著宛如魔法般的力量。
「流行樂病毒」這個詞,只有在這本書最前面的序言裡出現了幾次,所以就算去搜尋大概也搜尋不到吧。
川勝先生在文章中所提出的論點是,關於「(在網際網路尚未普及的年代裡)同時在全世界許多地點一起發生的相同的文化熱潮」這個現象,他寫下了「一定有一種稱作流行樂病毒的東西存在,我只能這麼想了」這樣的文字。而且,這本書並不是那種花哨裝酷的評論集,書中也寫道,這是在他自己感染了流行樂病毒的狀態之下所寫出的文章。
在與這本書相遇的數年之後,我開始以音樂家和演員的身分進行活動,也開始有機會和川勝先生一起工作,他把我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來庝愛。我們兩個人一起到川勝先生的故鄉去旅行時,他還帶我去和他的親戚們打招呼。
2012年,川勝先生因為發生意外而去世的時候,各個新聞都以「介紹附屬次文化(Sub-Culture)的作家」來報導他。我不得不對這件事情感到非常難過悲哀。
因為在川勝先生所寫的文章裡,從來沒有出現「附屬次文化」或者「次文化」這樣的字眼,他是心存敬意和愛意寫下這些文章,和這些主題有沒有名氣完全無關,全都一視同仁地稱作「流行樂文化(Pop-Culture)」。
川勝先生要告訴我們的是,不論是明亮開朗的東西也好,陰沈晦暗的東西也好,平易近人的東西也好,荒誕怪異的東西也好,只要是自己喜歡的東西,就不是什麼「附屬」品,不管是誰想要說什麼,都是「流行樂」,就是這麼一回事。
在我這次的專輯裡,有明亮的歌詞,也有晦暗的歌詞,有節奏歡快的曲子,也有陰沈緩慢的曲子,這些歌曲對我來說全部都是「流行樂」。
19歲的我,在被川勝先生那本書的封面所吸引的那個時候,早就已經感染了流行樂病毒。我可以肯定的對川勝先生說,如果沒有你,就不會有現在的我。然後,我要在這個病毒裡注入新的傳承訊息,讓其他人繼續感染這個病毒,我感覺到這就是我小小的使命。
在街道上對著我耳語的,或許就是那個溫柔低沈的聲音。
新專輯的名稱,就是『POP VIRUS』。
(20181106)
留言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