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生命的車窗眺望 第46回：出口

出口

撰文：星野源        中文翻譯：奏心

進入11月，今年就快要結束了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，混亂騷動接二連三的發生，實在是非常辛苦的一年。大家過得都還好嗎？我由衷地想跟大家說聲辛苦了！

我自己也是，今年真是做了非常多事情的一年。

我擔任主演的電視劇『MIU404』從二月就開始拍攝，中間歷經為了防止新冠病毒感染擴大而施行的外出自肅期間，直到八月底才結束拍攝工作。新冠疫情讓拍攝過程如臨大敵，持續的梅雨也造成外景拍攝窒礙難行，酷熱的天氣則增加了中暑的風險，而劇組一一克服這些不利於拍攝作業的困境，順利完成了這部作品。也許是因為克服萬難的拍攝收到了效果，也許是因為製作團隊所展現的強烈熱情，可以感覺到這真的是一部深受觀眾喜愛的作品。

在開始施行外出自肅之前的四月初，我在社群網站上公開了自己突發奇想創作的樂曲『一起跳舞吧（うちで踊ろう）』，之後便有非常多人上傳了自行疊加上樂器演奏或者舞蹈的影片，也出現了各式各樣的翻唱影片，這個話題在眾多的場合引起了遠遠超出預期的熱烈討論。

說到這段期間我在家裡完成的新嘗試，首先就是用DAW（數位音樂工作站）來製作音樂，完全以電腦來處理編曲、演奏、在家裡錄音的歌聲，製作並發行了『折衷關係（折り合い）』這首曲子。

我接受了好友Mark Ronson 的邀請，參與由他策劃的『Love Lockdown』活動，這是一個為新冠疫情募款的慈善活動，我自己一個人在家裡拍攝了影片來參與。

Dua Lipa邀請我加入她的新作品混音專輯的製作，為她的歌曲提供混音，於是便誕生了這首我個人首次嘗試的混音作品『Good In Bed』。

在自肅期間剛結束時，我過去參與演出的電視劇『逃避雖可恥但有用』，開始播出新增了未公開畫面的特別篇，片尾曲還加入演員們在不同地方各自錄下的戀舞新畫面。

在外出自肅期間結束後，電視劇又恢復拍攝，開播時間比原訂的晚了兩個月，我則趁著開播前的一點點空檔，舉辦了我的10週年紀念線上直播演唱會『Gratitude』。

於此同時，我也製作了在10月發行的10週年紀念商品Singles Box『GRATITUDE』。同樣在今年迎來重要週年紀念的，是慶祝問世35週年的任天堂超級瑪利歐兄弟，我受邀為其紀念廣告打造了全新的主題曲『創造』，並在9月公開。

接下來是，在一年半之前就完成拍攝，卻因為新冠疫情的影響，差點無法在戲院放映的電影『罪之聲』，決定在10月底上映之後，我開始忙於電視和雜誌等等的宣傳，電影也終於公開上映了。

現在則是每天都在拍攝2021年新年期間要播出的電視劇，『逃避雖可恥但有用』新春特別篇。

而沒辦法做的事情也有一大堆。原本預訂3月要在東京和大阪舉辦四場名為『Assembly』的歌迷活動，結果全都無法成行。如果情況允許的話，我本來也很想開巡迴演唱會的。這一年來，儘管要面對許多不得不放棄的事情，但我總是不服輸，不斷思考著如何才能克服那些不利的狀況。

今年的秋天不但多雨，氣溫也上上下下起伏不定，但今天久違地放晴了，微風輕輕吹拂，真是個好天氣。我喝著溫潤的茶，咔啦咔啦地吃著香蕉人設樂先生送來的10週年賀禮脆芋薯條，在平靜安詳之中寫著這篇散文。雖然這個世界的狀況仍然相當嚴峻，但以我個人來說，平靜安詳的日子卻比以往多了許多。感覺就像是跨越過了什麼，覺得非常安心。

仔細回想，我發現這一年來自己對於「死亡」這件事情有了很多想法。

初春的時候，一位長期在音樂工作上關照我的人不幸過世了。我在忙著拍攝電視劇的期間曾多次抽空去探病，那天我剛完成了新曲子的Demo，就請他聽聽看，他當時看起來滿有精神的，還跟我說了感想，結果兩天後就傳來他去世的消息。

剛聽到消息時，我因為受到太大的衝擊而面無血色。直到剛才都還想著要再連絡的那個人，突然就這樣完全消失了。現實就是，我再也不能和那個總是支持著我、為我打氣的人說話了。感覺就像是從努力爬上去的梯子上掉了下來，也讓我體認到人是絕對不可能回到過去的。每次看到我們之前往返的郵件時，總是不禁要想，我的回信應該可以寫得再更好一些的。每當我在心裏想念著他，感謝他一直以來的照顧時，總是拼命告訴自己，他已經從肉體的疼痛和藥物副作用所帶來的痛苦中解脫，平靜地脫離這一切苦難了，現在的他一定非常安詳，不再憂慮。

於此同時，全世界開始陷入新冠病毒襲擊的災難之中。

我自己確確實實意識到COVID-19所帶來的影響，是在一月下旬的時候。在拍攝『罪之聲』時認識的來自中國的工作人員，聽說在回中國過年的時候遇到了封城，完全不能離開家門一步。當時我便抱著危機意識，認為日本遲早也會受到疫情的波及。而現實也的確如此發展，直到現在時序進入11月，這份危機感仍然持續。

自從政府4月開始要求全民外出自肅，整個社會陷入緊繃的狀態，感覺人的寬容心已消失殆盡，卻一再看到人性的醜惡。人們原本就對這個世界抱持著無力感了，現在更覺得這種無力感又被迫升級了。無謂的爭執一再發生，到處都充滿了惡意，我已經受夠了眼中所見的一切。

人們只能拼命投入自己該做的活動中，結果就看到那些動不動就受到譏笑嘲諷，只好陪著笑臉搓著手快步離去的人，有時卻被人稱讚到啼笑皆非。我已經搞不清楚這是什麼道理了。

我曾經歷過因為蛛膜下腔出血而病倒，與病魔纏鬥的日子，自從康復之後，就算只是開玩笑都不曾出現「好想去死」這種念頭，但在今年的下半年，這個字眼卻久違地又浮現在我腦中。可見今年真的是辛苦到讓人覺得招架不住的一年啊！

就我自己而言，就算腦中突然浮現出這個字眼，大多也只是一種雜念而已。其實這並不是像字面上那麼負面的意思，而是在抱著「想要脫離當下的情境」，或是「想要創造一個更好的環境」，這種期盼能改變現狀的心情，但現實卻無法如願時，心裏又急又氣之下冒出來的氣話，只是一種情緒的發洩。冷靜想想這也不見得是那麼不好的事情，但還是會被解讀成很負面的感覺。身為公眾人物的我，總要調整一下表達的方式，所以偶爾也會冒出像是「我想用魔法把那些對我懷著惡意的人全都變成癩蛤蟆」這種充滿俏皮感的負面情緒文字，但其實並不需要為我擔心。真要說起來，就是「擔心也沒有用」啊。

我完全沒有打算要表現出那種「我過得很好、我的未來一片光明、我現在非常快樂、每天的狀況都好得不得了」的樣子，也根本不需要強迫自己開朗樂觀。接二連三的苦難和令人沮喪的事故以驚人的態勢一再發生，這個世界充斥著讓人無法理解也難以接受的事情。生存在這樣的世界，情緒低落反而是最直接而正常的反應。越是心思細膩的人，生存在現代就越痛苦吧。

你可以坦然地這麼想也沒關係的。我的心情糟透了！我已經受夠了！我現在一定要吃堆滿了鮮奶油的鬆餅不然我就會崩潰！就是要這麼直接了當地面對自己的感受才對。咦？現在正在控制飲食所以不能放縱自己？不對不對，真的不需要勉強自己，就當是為了不要讓自己誤以為「沒有出口」，想吃就吃吧。

人在被逼到走投無路而絕望的時候，往往會覺得根本就沒有出口。但其實出口並不是不存在，只是沒有被看見而已，不管什麼樣的狀況或什麼樣的場合，都一定會有出口的。或許是害怕自尊心受傷，或許是不想給身邊的人添麻煩，或許是難以破壞自己或社會定下的規則，其實都是因為自己有心結才會看不見出口，但出口一定就在附近的。

對某些人來說，這個出口可能是好好睡上一覺，也或許是把工作辭掉。可能對有些人來說是搬家，又或許有些人是離婚。對那個人來說，為了讓自己不用去死，這或許就是唯一的出口。

沒想到人其實是很容易就會死掉的。當我因為蜘蛛膜下腔出血而倒下時，親身體認到了這一點。我曾在一瞬間碰觸到死亡，謝天謝地，幸運的我從鬼門關前被救了回來。就是這種感覺。

在自己親身體驗到死亡之前，我對死亡這件事情多少帶著一點浪漫的想像。雖然從來沒有作過自殘那種事情，但是總會覺得故事裡或歌曲中描述的死亡是充滿魅力的。拍攝 MV裡面自己被殭屍吃掉的畫面時我也感到非常興奮，讓觀眾看到自己在電影中的角色悲壯死去的模樣時，心中有種很微妙的成就感。

我想是因為，相對於為了生存下去而必須承受的辛苦，總覺得在死亡的那一端一定有些什麼才對。那是某種如同自我陶醉般的快感，如同魅力般的東西。

可是，在經歷過和病魔的纏鬥之後，我就不再有這種想法了。

死亡的那一端空如一物，什麼都沒有，只有空虛。死亡的那一端根本就一點都不帥氣、一點都不有趣，更沒有那種讓人感到安逸舒適的魅力。

安穩也好溫暖也好，真的都是只有活著才能擁有的感受。

活著是一件很辛苦的事。真的。

但是，也唯有活著才能感受那些除了辛苦之外的感覺。

所以，我總是會提醒自己千萬不要迷失了出口。

明明在節食還是要吃堆滿了鮮奶油和草莓的鬆餅，有喜歡的人就對他說喜歡，談戀愛的時候就是想一直卿卿我我的和對方膩在一起。不管作什麼工作，可以裝病的時候就裝病，要是發生什麼事情，隨時都可以不幹了。手上一定要握著妥協這張王牌。

我只要一不留神就會變成那種拼死也要達成目標、不肯放下責任、非要實現夢想不可的人，所以我總是提醒自己，隨時都可以放下目標和夢想，隨時都可以放下責任，這和身邊的人是否會受到傷害無關，只要自己能好好活著就可以了。正因為要有這種想法並不容易，所以更要強迫自己這麼想才行，於是今天的我又待在出口旁邊，一邊這麼想著，一邊笑容滿面地吃著鬆餅。

(20201106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