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生命的車窗眺望 第47回:依賴

依賴

撰文:星野源        中文翻譯:奏心

藍色的光線從拉緊的窗簾下透進屋內。

家中的燈具全部選用了我喜歡的燈泡色系列,所以當藍色的光線射進燈光昏黃的室內時,就好像在通知我「已經是早上了」,心裡頓時有種「時間到了」的感覺。

我嘆了口氣站起身來,把窗簾拉開。外面如果是晴天的話,心情自然就會好起來,但萬一是陰天的話,馬上會覺得很消沈。結果今天是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。

從2020年11月開始,一直到2021年的現在,我都持續在製作某一首歌曲。我的上一張專輯『POP VIRUS』是在2018年的年底發行的,在那之後,我以自主製作的形式和海外的藝人進行合作,而在因新冠疫情外出自肅的那段期間,我也趁勢作了幾首不在計劃之中的曲子,但要說以星野源個人的身分認真花時間來製作音樂,已經是睽違兩年左右的事了。

因為是久違的作品,製作起來特別用心,拖拖拉拉的結果就過年了。要調整編曲的細節、進行錄音、創作歌詞等等,還有一大堆不作不行的事,但年底我有各種工作要忙,就是沒能把曲子完成。過完年之後,我已經精疲力竭,完全動不起來,一點幹勁都拿不出來,只是看著電視,化成不會動的石像了。

渡過了石像化的那幾天之後,可能因為今年冬天溫差特別大的關係,我經常劇烈地頭痛,結果還是動彈不得。

儘管眼前有非作不可的家事和工作,卻因為頭痛讓我完全提不起勁來做任何事,就算耐心等待也毫無起色。難得我想讓自己打起精神,之前試過各種藥後有找出適合自己的止痛藥,但就算吃了藥也不一定有效。尤其我的胃不好,止痛藥不能隨便吃,今天算準時間吃了藥結果卻沒有效果,有種下了賭注卻賭輸了的感覺,心情很受挫。

對付頭痛的其他的方法還有練習瑜珈、泡熱水澡、在腿上負重作伸展來改善血液循環等等,雖然試了各種方法,但以我的狀況來說,一旦頭開始痛起來,基本上是找不到根本的解決之道的。

所以我只有忍耐一途。

忍著忍著就到早上了。

外面是晴天,看著早晨的陽光,漸層藍色的天空好美,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,立刻就忘了頭痛這件事。

趁著這個時候,我趕緊繼續之前已經停擺的作詞工作。

從深夜到黎明這段期間,我總是能夠創造些什麼東西出來。一直都是這樣子,什麼都沒變。我用這種模式已經創作了長達26年的時間。

當這篇文章發表的時候,我就滿40歲了。從14歲開始創作詞曲到現在已經26年了。靠演唱之類的表演來賺錢則是從我20歲時開始,如果從那時候算起,我以音樂家為業正好20年了。

從我還沒沒無聞,只有我自己會聽我自己的音樂那時候開始,既然同樣的事情我已經持續做了26年,那不管這件事的內涵如何,我想一定都是適合我的吧。曾經聽過這樣的說法,所謂才能並不是以作品本身的品質高低來論斷,而是要看同樣的事情是否能夠持續。如果從這個觀點來看,我這個人可以算是滿有才能的吧。

之所以會去創作的理由是什麼呢?

持續創作下去,會覺得很開心,心裡充滿了喜悅,也作出了不少的好作品。但是,我也經歷過無數次痛苦到會哭出來,難以突破的關卡。即使如此還是要持續下去,到底是為什麼呢?

其中一個原因是,因為我就是喜歡。

和什麼事都不做比起來,做了會比較開心。如果拿有在創作的時候和沒有在創作的時候來作比較,有在創作的我更快樂,心裡的雜念也比較少。我喜歡這樣子的我。

如果說是為了別人或是為了歌迷什麼的而做,老實說我其實不太有這種想法。畢竟是我從一個歌迷都沒有的時候就開始持續做到現在的事情,雖然我的確有很強烈的責任感,覺得既然是要收錢的東西,在作成商品的時候當然要認真考慮到花錢買東西的人,但追根究底,最真實的原因就只是我喜歡。

那不去做的理由又是什麼呢?

自從我懂事以來,總覺得活著是很辛苦的。

我和我身邊的人總是不太合得來,就連我的父母親也不例外。即使是大家都認為是常識的事情,我還是得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真正接受。當我想要選A的時候,大多數的人都會選B。在學校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,但是大家都有默契認為不一樣就是不好的,為了不被人發現我的格格不入,我總是儘量去配合身邊的人,結果就是經常有孤獨和疏離的感覺。

經過一段時間之後,我聽著唱片和CD的音樂,看著電視節目和錄影帶,覺得那些作品非常有趣而深深著迷,而就在這一刻,那些疏離感都變得無所謂了,感覺自己從寂寞中被解放了出來了。我相信只要有這種有趣而快樂的瞬間,自己就「可以活下去」了。

還有一個原因是,我因為害怕對身邊的人表達自己的情感,所以沒辦法向別人吐露自己的心情。於是,在每天累積的壓力無法釋放的狀況下,我的心理生病了,我不知道要如何釋放自己的壓力。

那個時候,國中一年級的我被同學找去演戲,在正式演出時,我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大聲地發出聲音,於是體驗到在產生強烈快感的同時,壓力也一口氣被吹散了。要是有人大聲說出完全沒有想過的事情,在平常的話就是腦袋有問題的人,但是如果用演戲這個理由,就不會被人投以奇怪的目光,反而能讓人開心。這種感覺多好啊!我又覺得自己「可以活下去」了。

開始創作歌曲一段時間之後,因為覺得很難為情,一直沒有讓別人聽過我的作品,這時候有同學來找我:「你不是有在作曲嗎?來幫我寫的歌詞配上曲子吧!」我心想,如果不是自己寫的歌詞,那就算讓別人聽到也沒有那麼不好意思,所以就爽快的答應了,輕輕鬆鬆地把曲子作好拿給對方,結果沒想到對方非常喜歡。

我也沒有覺得特別辛苦,就是開心的去作曲,只費了一天當中30%左右的力氣作出來的曲子,卻能得到120%的喜悅。而且,以這件事情為契機,其他人也來找我希望我幫忙作曲,和我有交流的人也慢慢增加了。

雖然我是個不太會去主動攀談的人,但總還是抱著想要和別人交談的心情,既然無法克服自己不擅長和別人相處的弱點,那就透過我的音樂來和別人交談,並以此為基礎擴展自己的交友關係,於是我的溝通能力便一點一點地提升了。而這個部分也讓我覺得自己「可以活下去」。

對我來說,不管是作音樂、演戲、寫作,創作這件事或許就是一種架設橋樑的行為,架在我和其他人或我和社會之間的界線這條鴻溝之上的橋樑。

這是從我十幾歲開始就一直持續到現在的事情。

如果只是這麼活著,誰也不會轉頭看向我這裡,所以我要創作出些什麼。從事創作這件事,為我在這個世界的存在賦予了意義。

我以前會覺得這種依賴的態度並不恰當。一個人就算沒有從事創作也可以過生活,適度地工作,輕鬆地建立人際關係,適度地順應這個社會而不受束縛,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,過著開朗的生活,如果能做到這樣才是最好的。

換句話說,我是依賴著從事創作而生存下來的吧。不過度依賴任何特定的事物,無依無靠自主獨立的狀態才是對的,才是我最憧憬的生存方式,也是我人生要追求的終極目標。

就在這麼想的時候,我讀到了一篇專訪。

接受訪問的人,是在東京大學先端科學技術研究中心擔任特任講師的小兒科醫生,熊谷晉一郎先生。

我的朋友荻上知紀先生推薦了熊谷先生的著作『復健之夜』給我,這是一本非常棒的書。熊谷先生因為嬰兒時期假死的後遺症而有腦性麻痺的障礙,在這本書裡,熊谷先生以充滿魅力的文字,記錄了他對自己小時候嚴酷的復健經驗所做的極為敏銳的觀察。

我很喜歡這本書,在達文西雜誌的封面照片上還拿著這本書作推薦,因此出版社就來邀請我提供放在書帶上的推薦文。為了寫這篇文章,我想要更了解熊谷先生,於是在搜尋資料的時候,看到了這篇訪談的標題。

「要自立就要增加依賴的對象」

當這段文字映入眼簾的那一刻,我恍然大悟,茅塞頓開,瞬間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想錯了。我自我反省並翻轉了想法,感到很興奮。再進一步看下去,就看到熊谷先生說了下面這段話。

所謂“有障礙的人“,就是「只能依賴有限事物的人」。其實大家都誤會了,以為健康正常的人不需要依賴任何事物就能自立,而有障礙的人如果不依賴各種事物就沒辦法生活下去。事實上是正好相反的,健康正常的人可以依賴各式各樣的事物,而有障礙的人卻只能依賴受到限制的特定事物。(中間省略)其實明明依賴著為數龐大的事物,卻覺得「我沒有依賴任何東西」,正是這種狀態,才能被稱作是“自立”的狀態吧。所以,如果要以自立為目標,反而必須要增加自己依賴的對象。(引用自「東京人權」第56號)

正因為依賴這個詞聽起來有負面的感覺,所以總是希望儘量不去依賴。可是,只要身而為人地活著,就是會一點一點地逐漸去依賴為數龐大的事物。就是這樣啊,真的不必因為依賴而有不好的感覺。

那麼,就讓我們一點一點地借助各種人事物的力量,心存感謝,一點一點地依賴眾多的人事物,然後成為一個自立的人吧。這麼一想之後,就能無牽無掛地專心創作了。

到了日正當中的時候,我完成了歌詞的創作。

再過一會兒,大家就可以聽到這首歌了。


註:

源桑的40歲生日是2021/01/28

本篇文章的出刊日為2021/02/05

源桑最新作品「創造」的發行日為2021/02/17

留言

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

從生命的車窗眺望 第50回:餐桌

從生命的車窗眺望 第51回:感觸

從生命的車窗眺望 第43回: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