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生命的車窗眺望 第48回：效率與魔鬼型

效率與魔鬼型

撰文：星野源       中文翻譯：奏心

最近我都是12點才去睡覺。我是說中午12點，日正當中的那個時候。

一旦開始製作新歌，夜間的工作量增加，我就會漸漸進入夜貓型的生活模式，而且越到後期情況就越嚴重，等到接近完成的階段還會更變本加厲，最後終於超越了夜貓型，根本就變成了魔鬼型。

我隨手查了一下，所謂夜貓型的人，大致上都是過了中午以後才起床，一直活動到隔天清晨的3、4點，到早上5點太陽都出來了才上床睡覺。

而我自己的狀況就更誇張了，結果要到隔夜以後的早上6點到中午11點，才是我工作最活躍的時段。然後等我真的上床睡覺，大概都是中午12點左右了。接下來就是晚上7點左右起床，展開新一天的生活。我也完全不出門，整個腦袋都被正在製作中的音樂佔據了。

像這種時候，總是會遇到一些創作的撞牆期，於是我不管是正在吃飯或是看電視，只要腦中一浮現或許可以打破那道牆的想法，就會立刻衝到電腦和樂器的前面去。彈著鍵盤和吉他的時候甚至還會翻白眼，己經搞不清楚究竟是因為我太專注了，還是因為我的腦袋根本就不正常了。

在這個世界的宇宙中，也或許是在另一個完全不同世界的宇宙裡，有一個「不斷有名曲誕生的星球」，我持續向那個星球發送連絡的信號。哈囉，聽得到嗎？聽到請回答！我是地球的隊員星野源。哈囉，哈囉，我在這裡，聽到請回答！我一邊發出信號，一邊彈奏樂器，持續耐心地等待著回覆。因為瀏海太長了很礙事，我就用鴨嘴夾把頭髮夾成了沖天炮，結果看起來完全就像翻著白眼一直在彈奏類比合成器的小麻煩千惠。我這副模樣要是被人偷拍下來，應該會很慘不忍睹吧。【譯註：小麻煩千惠（じゃりン子チエ）為夏木悅己所創作之漫畫人物，特徵之一就是綁成沖天炮的瀏海】

本來我覺得自己應該就是一般所謂夜貓型的人類，但又擔心會不會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，還去找了〈診斷你是早鳥型還是夜貓型的人類〉這樣的測驗來做做看。

這個測驗要回答好幾個問題，每一題都要從四個選項中選出一個答案，然後把各題答案對應的分數加總起來，再以總分來診斷你是早鳥型還是夜貓型的人類。可是，在〈幾點會去睡覺？〉這個問題的答案中，最晚有到〈早上5點～6點〉的選項，卻沒有〈中午12點～13點〉這樣的選項，結果我早早就放棄了這個診斷，輕輕闔上筆電。

那些選項裡面沒有我這種用魔鬼模式生活的人類可以容身之處。不過沒有關係，反正我就是個魔鬼，被人類排擠是我的宿命，這種事我早就習以為常了。因此，前幾天當我在思考像我這種比夜貓型更無可救藥的類型，到底應該叫作什麼型的時候，就擅自取了「魔鬼型」這個名稱。

坊間流傳了各式各樣的說法。像是，從晚上10點到清晨2點是睡眠的黃金期，所以儘量要在那段時間睡覺。或是，睡眠時間不足會讓大腦的活動明顯變得遲鈍，所以就算勉強自己醒著，唸書或工作的效率也會很差，只是浪費時間而已。

但是，我人生中大部分的時間，都是在深夜裡，而且是睡眠不足的狀態下度過的。

我從小學就開始喜歡熬夜了，總是看電視看到半夜，然後早上揉著惺忪的睡眼去上學。長大後開始一個人生活之後也是，只要有空就會聽聽音樂，看看漫畫，讀讀小說，或是胡思亂想，一直到三更半夜，然後睡眠不足地出門去打工。照這樣看來，我就是個很沒有效率的人，過著浪費時間的人生。

可是，大致上來說，我自己的作品很多都是在晚上或半夜時創作出來的，而我是靠著發行這些作品所賺的錢來維生的，想到這點我就不太懂了。在深夜寫下的歌詞，和在傍晚寫下的歌詞，或在清晨寫下的歌詞，絕對不會是一樣的吧，而腦中浮現出的情景和傳遞出來的訊息，應該也會是各不相同的吧。因此，如果這個社會總是著重在追求效率和避免浪費的話，我會覺得很困擾。對於創作這件事來說，沒有效率和浪費時間其實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，有時候這就是開始創作時那所謂「從0到1的瞬間」。說到底，如果我是個能夠有效率地過生活的人，那麼從一開始我就不會選擇從事這種職業了。我之所以會進入這一行，一方面當然是因為這是我想作的工作，一方面其實也是因為我別無選擇，只能作這樣的工作。

但是，就算拿這樣的藉口來辯解，也只會讓人覺得可悲而已，於是我試著去回想自己的人生，到底有沒有很有效率地運用時間的時候呢？

身為演員的我，在拍攝電視劇和電影的時候，因為總是一大早就要開始拍戲，所以被迫成了早鳥型的人。基本上早上6點左右就得起床，一整天下來如果工作了10個小時，晚上自然就會很想睡覺，而在拍攝工作結束前，我都會維持這樣的生活習慣。只不過，拍攝偶爾會有連休，有時也要去主持每週一次現場播出的深夜廣播節目，碰到這種時候我身上的夜貓型開關就會馬上被打開，立刻恢復成原來的生活型態。就好像那全權掌控了我體內生理時鐘的自律神經之神在對著我喊：「因為你的時間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過的啊！」

我試著去回想，難道就沒有其他時候，我是很有效率地在過日子的嗎？

那種我可以很有效率、完全不浪費地利用時間，自律神經也亳不費力就能發揮功效的時候。

就是在紐約的時候啊！

2019年，當時還沒有新冠肺炎的疫情。我因為首次的世界巡迴演唱會和私人行程的旅行，一共造訪了紐約三次。人一到那裡我馬上就發現自己沒有時差的問題，早上大約6點起床，早餐吃得飽飽的，上午就離開飯店去外面散步閒逛，我向很多人打聽到一些評價不錯的餐廳，午餐就在那些餐廳解決，下午去逛逛美術館或看看百老匯，一直玩到晚上，然後去吃晚餐，在夜深之前就上床睡覺了。

一整天下來過得真是健康又有效率。而且，待在那裡的時候我一直都是維持這樣的生活。

或許是因為我非常喜歡紐約的街道，所以才會這麼興奮而特別有精神，總覺得自己和紐約就是很合得來。或許是因為這裡是我爸媽在我出生之前經常造訪的地方，也或許是因為其他的原因，就連我的自律神經都好像很悠閒地放鬆下來，覺得心情很平靜。

啊～那時候真開心啊！我心裡想著好想再去紐約，好想再去辦演唱會啊，然後看著手機的世界時鐘，突然注意到一件事。我平常就寢的時間，也就是日本的中午，在紐約是晚上11點。而我平常起床的時間，也就是日本的晚上7點，在紐約則是早上6點。換句話說，我雖然人在日本，過得卻是超級健康的紐約時間。

這樣啊，難道我的自律神經是在紐約出生的嗎？

就是這樣，一輩子都住在日本的我，難怪會動不動就被自律神經臭駡：「這種時間我睡不著啦！」「這種時間我爬不起來啦！」「這種時間根本不可能打起精神來工作嘛！」

既然是紐約人，那就沒輒了。

待在紐約的時候，之所以能夠這麼悠哉地過日子，原來是因為我回到了故鄉嗎？不對啊，我明明就是在埼玉土生土長的日本人，但不知道為什麼，體內的自律神經和生理時鐘，卻好像都是以紐約市為基準來運作的。

這表示我並非過著毫無效率的人生。我不是無謂地在浪費時間，身在日本的我同時也身在紐約，就只是這樣而已，我應該這麼想才對。如果可以這麼想，那就算遇到生活過得很健康的人，也不會覺得自慚形穢而傷心難過了；就算在電視上看到那種以健康為題的特別節目，也不會有「雖然想要照著做但是卻辦不到」而覺得愧疚的想法了。

就在這樣的生活中，我寫下一首情歌，曲名為「不思議」，是我久違地為電視劇寫的主題曲，劇名是『打扮的戀愛是有理由的』，這部作品本來就是一個愛情故事，製作公司TBS Sparkle的新井製作人在向我邀歌的時候說：「總之就是請你作出一首讓人心動、深入人心的情歌，拜託了！」我過去曾以演員的身分參與愛情喜劇的演出，思考過如何以演技來詮釋心動的感覺，但是在我所製作的音樂裡，卻從來沒有認真追求過所謂的「心動」，所以這次我希望自己不要因為覺得不好意思而逃避，要真心誠意地面對自己的感覺。

我一邊讀著劇本一邊讓自己的想像馳騁，首先要能確實掌握住自己對心動的感覺。

小時候看了那部動畫而感受到的那種心動。不管聽了多少次都會覺得心動的那首歌。這麼說起來，20出頭那時候的戀愛相當令人心動啊！就像這樣，我想起了許多過去的回憶，細細思量著。

我的想法是，要先去體認到，自己和對方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，而在這樣的基礎上，想想當自己理解了對方想法的那個瞬間，感覺到自己能夠體諒對方的那個瞬間，發現彼此都重視著同一段時光的那個瞬間，這就是心動啊。這種時候總會讓我胸口一緊，覺得揪心。

然後再以製作音樂的觀點來理解，就會發現，音樂讓人感受到的心動，和歌詞讓人感受到的心動，兩者是完全不同的感覺，因此，透過音樂和歌詞雙管齊下，會讓人感受到更有深度的心動。

在那一天，歌曲的製作從映著月光的深夜開始，一直到太陽昇起、灑下燦爛陽光的白天才完成。或許要感謝這樣的工作時間，我才能完成這首曲子，一首彷彿從一片黑暗走向光明之中，亦如同從沈潛的水底朝向閃耀著日光的海面飛躍而出的曲子。

這首新歌不但包含了屬於我的心動，也包含了電視劇的心動元素，更實實在在地融入了關於紐約的成分。晴天也好，雨天也好，黎明也好，深夜也好，親吻也好，哭泣也好，全部都適合，非常動聽的一首歌。

嗯，我能夠帶著出生自紐約的自律神經在日本生活，真是太好了！這樣子的沒有效率，一點都不浪費！

(20210506)